何况这人是失宠已久处处见疑的十三。
他续道:“我冲口说出这话,心里也是打鼓个不停。谁知皇阿玛并未动怒,我也算逃过了一劫,事后真是屡屡后怕。”说完,他耸耸肩冲我咧嘴一笑。
阿玛点点头,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四阿哥也展开了眉,轻轻颔首:“因祸得福。”十三哈哈一笑,道:“如今背后的眼睛也少了几只,俸禄也复了几分,日子舒坦得紧。”他微笑着看向四阿哥:“这样就够了。”四阿哥挑起了眉毛。
十三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阿玛,道:“在这花园晃了两年,我倒是沾了些佟老爷子的仙气和芷洛格格的迂气。”迂???我撇嘴又撇头,不再看他,却见阿玛也揶揄地看了我一眼,似乎还微微点头,不禁咬咬嘴唇——这俩人!
只听十三站起身来,接着说:“现在我只想做五哥——远离皇父的眼睛,而后保有一丝血脉真情。”言及此,语调已甚是郑重:“四哥,您带着老十三走了这三十年,或许此时方可不再为我烦忧。”四阿哥紧抿着嘴,也站起了身,侧头看向十三,似乎在重新认识这个男人。终了,他低头轻轻一叹,而待抬起头来,已是嘴边含笑。他敲了下十三的肩,笑道:“话别说得太满。”十三哈哈一笑:“尽可走着瞧!”
晚上。
十三和四阿哥一同回府,我和阿玛一起吃饭。桌上尽是我喜欢的菜,我闷头猛吃,不太敢面对阿玛,只觉得似乎亏欠了他一份多年陈酿的感情,不知该如何弥补。
然而阿玛却心情极好,竟讲起年轻时的故事,不由得我不抬起头来听他说。
他啜了口酒,哈哈一笑,道:“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,也不是这般喝酒。”我笑道:“难道您还曾豪饮如牛不成?我可想不出。”阿玛侧头看我,道:“为父和人比酒的时候,你可连影子都不见哩!”他见我睁大了眼睛,兴致更佳,索性和我碰了碰杯,一饮而尽,我几乎能看到他年轻时豪气干云的情形,不禁笑问:“原来您早就是神仙了,不过却是个酒仙!”阿玛笑着摇摇头,道:“什么酒仙,不过是年轻时候的意气罢了。现在看到十三爷……”,他瞟了我一眼,续道:“就不由得想起那时的光景来。”说完他举杯停箸,似乎在回想什么。
“为父十几岁的时候,正是咱们佟家门庭兴旺的时候,只要是这花园里人想做的事,就没有做不成的。你叔叔们都爱那皇城,他们自然做到了;我不爱受拘束,只爱日日享乐,自然也可以如愿。”我不禁也停下了筷子,静静听着阿玛道来。
他笑着续道:“人年轻的时候总做出些傻事,而后回想甚至不知那是为了什么。你阿玛我也真真荒唐过一阵子。”我笑着打趣道:“一阵子?能有多久呵?您现在这么超然脱俗。”阿玛看着我,认真地说:“十年。”我不禁愣住了。
他冲我眨眨眼,道:“年少轻狂,除了喝酒、赌钱、骑马、击剑、打拳,那时我还爱浪迹江湖,经常就是带上千两银票独自上路,一年半载后回来,你猜怎么——已经没人识得我啦!”我傻乎乎地听着,实在无法想象阿玛所说的那个人竟然就是他自己。
他扯嘴一笑,道:“我当初也是仗着和万岁爷从小玩在一起,感情一直颇好,倒也没人能管得了我——当然只除了你祖父,爱教训人的老爷子。就这样,享乐随性,到什么地步呢?唔,芷儿,你能想到的和你想不到的所有事情,为父都见过也都干过。这么浑噩过了十年,有一天早晨我突然醒来,发现自己已到了三十岁年纪。而那天,正是我和你额娘的大喜之日。”我不禁轻轻“噢”了一声,把身子挪到阿玛身边听他讲下去,哈哈,有爱情故事了!
“本来那日我想做件惊天动地的大事——宾客盈门的时候,骑了匹快马从后门逃婚,再出去游历个几年……”我惊吓之余,苦着脸插嘴道:“阿玛,果真你什么都做得出。一个大男人,逃什么婚啊。”他敲了下我的头,道:“只许你小妮子”心远地宽“不成?嗯?”他指指门厅前十三送我的那幅画儿,轻轻一笑。好家伙,为老不尊——我在心里暗暗默念,却不能还口。
阿玛斜了我一眼,续道:“合该咱们一家三口有缘。那日清晨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,竟琢磨了很多以前没想的事。可还没想明白,喜娘就来叫门了,我也就顺势作罢,心想当去看个热闹也好。只是这一去……”我把脸凑到他面前,讪笑着问:“怎么了?”阿玛闭口不答,只轻轻微笑。我坚持不懈地八卦到底:“额娘美极了,就此拴住您了,对也不对?”阿玛侧过脸去,也不答话。
我哪里肯依,拽住他的衣袖开始耍赖撒娇——我那没见过面的额娘,到底是个什么样子?能配的上阿玛的女子,又该有怎样的气质呢?
阿玛拗不过我,转过头来,摸摸鼻子,眯起眼睛道:“你额娘,实是个厉害了得的女人。”我正待听下去,阿玛却不再多说,只是坐回桌边继续喝酒吃菜。我正要细问,却见他神色微变,目光深远。
我猛然想到这位额娘是在分娩时难产而逝,也就是说她和阿玛共度的时光只有短短的两年。我开玩笑地问过阿玛:为什么他正当壮年,却不续弦再娶,反正我是不在乎有个“后妈”,也相信他的眼光。他只是轻笑着岔开话去。此时看到他的丝丝落寞,我不用再问,已然知晓那两年的岁月,是怎样的甜蜜和谐。
于是,我也只是默默坐在阿玛身边,为他斟酒。他侧头看了看我,忽道:“芷儿,你的模样很像你额娘。”柔软的声音让我心中一动,不禁轻轻地看向他。
阿玛微笑道:“阿玛第一次抱着你,你就会冲我笑,那时我便恍惚看到你额娘,忽然就悟出些道理,生生死死,乃是道之循环。你,就是她的延续。”我不是第一次听阿玛这样不疾不徐地讲人生,但的确是第一次听他讲过去的自己,听他用自己的故事诠释着,让那哲理浸着生命的悲欢喜乐,也变得栩栩如生以至于几可触摸。
“后来你祖父在战场殉国,你被一道懿旨接入宫中,这本非我所愿,却也无可奈何,只能看你一步步的沉在皇宫内院的影子里,离你额娘越来越远。我心下怆然,向皇上请行出游——这也是我早就应了你娘的。”我想到芷洛格格从前的形态性格,的确是和阿玛格格不入截然不同。
“没想到五年后归来,芷儿,你让为父好生欣喜。你看懂了我的信,这很容易;但是你能参悟出些许道理,却非我所料。你托人将那幅画儿带出来给我,我便知了你的心意,也深感快慰。”阿玛微笑看着我,满意之情溢于言表。
我几乎说不出什么话来,眼眶却有些发热,只能扁着嘴笑啊笑。通透如阿玛,怎会不知道我心中顾忌,他猜到了我因为连累他而内疚不安,所以才有了这番推心置腹的谈话,就是为了让我卸下重担。他丝毫不提白天的事,其实却句句都在开导我。而此刻我方感觉到,阿玛是这样的以我为荣,而我呢?就像他们想的,有些时候是迂腐得过了,似乎还未学得阿玛万一,什么都放不下,什么负担都带着走。
好半天,我才说出句话来,我说:“阿玛,女儿这一生如果能像您一样,就满足了。”阿玛偏头看着我,想了想,随后笑道:“你会比阿玛过得更好。”
那个晚上,阿玛陪着我回房休息。他亲自把我安置在床上,随后坐在旁边讲给我许多他年轻时四处游历的见闻,伴着他的低声细语,我第一次入睡得如此容易,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,我有两个念头:一是探听阿玛除了额娘以外还有多少红颜知己;二是,在这里,有这样的人在身边,我已经足够幸福。
于是我似乎做了好多甜美的梦,梦见了我现代的妈咪,梦见了我古代的阿玛,梦见了他们都在冲我笑着挥手,向我缓缓走来。他们伸出手,亲昵地捋捋我的发丝,捏捏我的脸,眼神里满是欣慰而安心,而我也不自觉地深深微笑了。
“太后娘娘的家宴已是几年都未请我去,这次是怎么了?”我一边找出沉入箱底已久的宫装,一边问旁边比我兴奋得多的奂儿。
“谁知道呢?格格,咱们去凑凑热闹也好哩!”奂儿噼里啪啦地说道。
我停下手,笑道:“奂儿姑娘,是不是咱们这佟家花园太小,装不下你啦?”奂儿咯咯一笑,道:“格格别取笑我了,这园子住得再舒坦不过,只是我……想念宫里的姐妹了。”说完她突然有些腼腆,转开头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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