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卷玉案初尘第一章雨夜归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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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时三刻,雨如倾盆。
天幕被墨色浸透,沉甸甸地压下来,间或有惨白的电光撕裂厚重的云层,瞬息间照亮了京城外泥泞不堪的官道。雨点密集地砸落,在坑洼的积水中溅起浑浊的水花,又迅速被更大的水流吞没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,混合着远处隐约传来的腐烂气息,令人窒息。
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泥泞中艰难跋涉,车轮深陷泥淖,每一次转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**,泥浆被带起,泼溅在早已污秽不堪的车厢壁上。拉车的驽马喘着粗重的白气,鬃毛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,步伐蹒跚。
车厢内光线昏暗,只有角落里一盏风灯随着颠簸摇曳不定,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。
苏砚清靠坐在最里侧的硬木板上,身体随着马车的每一次剧烈晃动而微微起伏。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裙,式样简单得近乎寒酸,长发只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松松挽起,几缕碎发被汗水和潮气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边。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,里面是她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紧要的笔墨纸砚。她的一只手,始终紧紧地按在包袱上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。
她的脸大部分隐在灯影的暗处,只有偶尔闪电掠过,才会短暂地照亮她沉静的眉眼。那双眼眸极深,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,没有多少属于这个年纪少女的鲜活光亮,只有一片沉淀了太多东西的、近乎死寂的平静。雨水顺着并不十分严密的车篷缝隙渗进来,滴落在她的肩头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,她恍若未觉。
车帘被一只布满老茧、骨节粗大的手掀开一角,赶车的老仆福伯侧过半边脸,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成串地淌下。他的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被雨声淹没,带着一种混合了疲惫和忧虑的沙哑:“姑娘,前头……就是乱葬岗了。雨太大,路实在难走,要不要……”他顿了顿,似乎不忍说下去。
苏砚清按在包袱上的手猛地收紧,布料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。她的目光穿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一片的车窗,投向那片在电光下更显阴森可怖的起伏坡地。
乱葬岗。
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,狠狠扎进她的心口,带来一阵尖锐的、几乎窒息的痛楚。
三年前,也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也是在这片吞噬了无数无主尸骸的荒凉之地。她的父亲,清正了一辈子、最终却被打上“通敌叛国”烙印的苏文澜苏大人,被一卷破草席裹着,像丢弃一件秽物般,由几个面目模糊的衙役拖到这里,随意抛下。没有棺椁,没有墓碑,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土坑。她和她重病的母亲,连远远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。
“福伯,”苏砚清开口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被雨水浸润的冷冽,穿透了哗哗的雨幕,“靠边,停下。”
福伯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痛楚,嘴唇嗫嚅了一下,终究没有劝,只低低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他用力一勒缰绳,疲惫的驽马发出一声嘶鸣,马车在泥泞中歪歪扭扭地滑行了一段,最终在乱葬岗边缘一处相对干燥些的高地上停住。
苏砚清将那个粗布包袱仔细地放在座位上,拿起车辕旁一件同样破旧的蓑衣披在身上,又戴上了斗笠。她掀开车帘,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刺骨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,激得她打了个寒噤。她毫不犹豫地跳下马车,双脚立刻陷入冰冷的泥浆之中。
“姑娘!您这是……”福伯急忙跟着跳下来,想要阻拦。
“我很快回来。”苏砚清没有回头,声音斩钉截铁,不容置疑。她拉低了斗笠,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山坡走去。
雨更大了,豆大的雨点砸在斗笠和蓑衣上,发出噼啪的乱响。脚下的泥泞如同沼泽,每一步都异常艰难。浓烈的腐败气息和土腥味在暴雨的冲刷下非但没有减弱,反而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、属于死亡本身的粘稠味道,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。四周是影影绰绰的土包和随意丢弃、被野狗啃食得残缺不全的白骨,在惨白的电光映照下,更添鬼蜮般的阴森。
苏砚清的脸色在电光下白得像雪,嘴唇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。她的身体在寒气和巨大的心理冲击下微微颤抖,但脚步却异常坚定。她凭借着三年前那个绝望夜晚福伯偷偷指给她的大致方位,以及后来无数次在梦中反复描摹的地形,艰难地辨认着。
终于,在一个相对背风的低洼处,她停下了脚步。眼前是一个小小的、几乎被雨水冲刷得与平地无异的土堆。没有标记,没有祭品,只有几丛被雨水打得匍匐在地的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。
就是这里了。
苏砚清静静地站着,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。蓑衣下的身体绷得笔直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站立。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,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。时间仿佛凝固了,只有无情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在天地间回荡。
她没有哭,也没有跪。只是那么站着,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片埋葬了她父亲骸骨、也埋葬了她整个世界的泥土上。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,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——刻骨的恨意、深沉的悲恸、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在冰冷外壳下、几乎要破土而出的疯狂。
“父亲……”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,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能听见,瞬间就被风雨撕碎,“女儿……回来了。”
她缓缓地,极其郑重地弯下腰,从脚边泥泞中,抓起一把混杂着草根和碎石的冰冷湿土。那土沉甸甸的,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气息。她紧紧地将这把泥土攥在手心,尖锐的石子硌得掌心生疼,她却浑然不觉,仿佛要将这土壤里残留的属于父亲的最后一丝气息,连同这滔天的冤屈和不甘,一起烙印进自己的骨血里。
力量,一种冰冷而决绝的力量,从紧握的泥土中,从脚下这片埋葬着至亲的土地中,顺着她的手臂,蛮横地冲撞进她的四肢百骸,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软弱和颤抖。
她直起身,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小小的土堆,眼神已彻底沉静下来,再无波澜,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、玉石俱焚般的冰冷决心。她将手中那把冰冷的泥土,小心翼翼地、无比珍重地放进了贴身衣襟的最里层,紧贴着心脏的位置。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传来,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,也像一个无声的烙印。
做完这一切,她不再停留,毅然转身,步伐比来时更加沉重,却也更加稳定。她踏着泥泞,一步步走回马车。
福伯看着浑身湿透、脸色苍白却眼神冷冽如刀的苏砚清,嘴唇翕动了几下,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,默默地递过去一块半干的粗布帕子。
苏砚清接过,胡乱擦了擦脸上冰冷的雨水和泥点,动作有些粗鲁,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狠劲。她脱下湿透的蓑衣扔在车辕上,重新钻进车厢,带进一股浓重的湿冷寒气。
“走吧,福伯。”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,甚至比之前更加平稳,像结了冰的湖面,“去京城,去凤鸣书院。”
车轮再次在泥泞中艰难地滚动起来,碾过污浊的水坑,朝着那座在雨幕中若隐若现的、象征着大晋最高学识与清贵身份的巍峨城池驶去。车厢内,苏砚清靠在冰冷的厢壁上,闭上眼睛。贴身存放的那把湿土冰冷刺骨,紧贴着心口,像一枚复仇的种子,在绝望的土壤里,悄然萌发出带着血腥气的芽。她放在膝盖上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过度,依旧残留着青白的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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