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殿在东宫深处,旁临一处花园,却从来不种花只栽竹。阿兰从花园绕了个弯儿过去,小径是走熟了的,闭着眼都知道有几个凸起几个凹。
他心里念着魏有虞的话一路快走,记忆里需要喘气走上很久的路一眨眼就到了,但阿兰没有朝前,他半藏在一棵辛夷树后面。
书殿的门外蹲着一个昆仑奴和一只狗,昆仑奴是太乌,阿兰熟悉。他朝上看去,见到书殿支开的窗子露出的半个身影,青白的薄衫,是谢徴。
阿兰七岁开始给谢徴当伴读,自那时起谢徴就走在他的前面,背影比正面看的更多,他见储上穿明黄,自幼便觉得那色很好看,但储上只要转过身来,他必然要立刻低下头颅看脚下的石子,在十岁之前,阿兰其实没怎么认真看过储上的脸。
十岁那年舅舅才告诉他真相,每当夜深人静或无人在意时,他就会偷偷盯着谢徴看,看他一举一动,看他一颦一笑。有时学一学,有时也觉得可恨,有时却觉得可怜。
阿兰知道他是自己的替身,也知道他们之间终有一日是你死我活。
他在辛夷树下往那边看,离得不远,还能听得清一二。
太乌抱着黄白的大狗头在窗子底下抬脑袋:“储上,我不信那些,他们把我逐出巴兰营拿走我的佩刀,我也还是你的侍卫。”
谢徴说了什么,很轻,阿兰没有听见。
太乌却道:“没有姓真的那么痛苦吗?我和千郁,和巴兰营的千万人都没有姓。”
阿兰闻之,心却一颤。
谢徴在痛苦吗?因为他发现姓氏不是他的。
窗内的青衫一动,谢徴转过身来,他挽起袖伸下来一只手摸了摸那个黄白的狗头。这个角度阿兰只能看见这些,还有谢徴垂下来的一些长发。
太乌又嚷嚷了:“储上,你说我能不能从窗子钻进去啊?他们好像也不管我,我看里面书掉了一地,我进去帮你收拾一下吧!”
嗷——
那狗跟着嚎了两声。
阿兰见过那怪狗,从前在邑州时候就是因为这狗,阿虞才在街上被魏情欺负。那个时候谢徴不在,后来在预院才见到他的,彼时阿兰看他一身道袍,竟胜过十载明黄,只觉惊艳。
阿兰等了好一会儿太乌也没有走,他只能派人把太乌和那只狗先隔开。
大门被推开,空气里的光和尘一齐撞了进去,石板凿刻的地砖透过鞋垫,带着书腐味的冷凉浸遍了全身。阿兰打了个寒颤。
谢徴还在窗边倚着,手里捏住一卷古简入了迷的在看,并不注意到有个人走近。阿兰在他身旁站了好一会儿,看着那窗外橘色的晚霞光从谢徴的指尖游移到了手腕,白润的皮肤显现出一块淤青。
“储上在看什么?”
阿兰出口,心中一怦。他惊讶于自己心底的臣服,对待谢徴仍习惯性的称之为储上。
谢徴第二十遍的从头看这卷简,道:“屹史。”
“屹亡三百余年,付大人几番讲学,储上本烂熟于心。”阿兰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,脱口道,“储上看那上面写着公子兰为佞,莫不是觉得与阿兰一般可恨?”
谢徴倒非钟爱屹史,只是魏情离开之前说:“阿徴你去读大屹亡国史,看公子兰最后是怎么死的回头跟我说,以后邑州宴神会就知道哪里是真哪里是假了。”
阿徴回他:“我倒背如流,你想听,我现在就能与你细说。”
魏情摇头:“去看看吧。”
他一日通读二十遍,没读出来半点魏情的语重心长。
或他想要自己知道的屹史,在正史里并没有被记载罢了。而公子兰或佞或死,谢徴看来都是三百年前的一粒沙,迷不了三百年后他的眼。
也许是芙蓉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,故作高深留下的寄念。谢徴才想到这里,阿兰就来了。
其实谢徴早就知道了,只是他不愿给出反应,因为来的人曾是他的影子,瘦弱、乖顺、聪慧……各种形象的阿兰轮番从记忆里钻出来,谢徴就是拼凑不出一个他黄袍加身的样子。
屹史里最后写道:【六军兵临,太子俘于高堂,未得一言,三剑贯腹,释泪而终。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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